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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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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除夕这天,宫里各门悬桃符板,张贴门神,室内则挂着福神以及钟馗的画像,到处装饰得焕然一新。冰轮清早起来,沐浴冠服毕,便携了宗煦,亲赴景福宫、奉先殿、东佛堂等处拈香,每至一处,鞭炮声不断。因国丧过去未久,早膳、午膳时分并无戏乐节目。

    晚上,各色宫灯将整座皇宫照得恍若白昼。冰轮按例在长春宫举行家宴,后宫诸太妃、皇子皇女以及近支的王公宗室皆应邀参加。

    大殿上点着数百盏粗如儿臂的红色巨烛,鼎炉里焚着松柏香和沉香,到处花团锦簇,香雾缭绕。冰轮和宗煦的大宴桌设在正中,皆面南而坐,其余人等则按位份、爵位高低一字排开,西面的女眷以莲真等为首,东面则以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为首。待廊下细乐响起,冰轮和宗煦御殿升座,筵宴正式开始。

    皇家岁除家宴,自是盛大奢华,碗匙饰珠玉之光彩,桌几列水陆之珍鲜。因是大节里,冰轮心情也是极好,举起手中金杯向众人示意。

    负责礼仪和祭祀的官员领了内教坊的人上来,开始在大殿上表演傩舞,这种舞蹈用于驱除邪魔瘟疫,祈求来年顺利平安,是宫中一种古老的习俗。那些男女舞者,身着红黑衣裤,戴着狰狞的面具,击鼓跳跃。在座诸人一边畅饮椒柏酒,一边兴致勃勃的观看,鼓声愈疾,殿內的气氛便愈热烈。

    莲真知冰轮素不擅饮,此时见她频频举杯,不禁生了担忧,全部心思都放在她心上,也无心饮食,苏蕴与她比邻而坐,却是兴味盎然,不时凑过来与她说笑,她也只随口敷衍。

    好容易挨到终席,乐止舞停,冰轮徐徐起身,众人尽皆出座,高呼万岁,跪送太后和皇帝离开。

    莲真回到撷芳宫,换下了吉服,卸了大妆,宝贞细细的替她梳了头发,盘了个朝云近香髻,又拿了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替她簪上。横波站在一旁,见她心神不属,只当是喝了酒的缘故,便道:“主子耐着点儿,奴婢已吩咐厨房做了醒酒汤了,应该很快就要送来了。”

    莲真道:“我只略沾了一点,不妨事的。”

    宝贞笑道:“别人就算用了最好的胭脂水粉,也不如主子此刻的娇媚呢,所以说,主子该时常喝点才是。”

    横波笑骂道:“偏你有这些歪话说。”

    莲真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双颊,方欲说话,有人来回:“主子,崇德宫的汪总管来了。”莲真喜出望外,蓦然转过头来。

    汪又兴是高贤亲自带出来的徒弟之一,新近升了崇德宫副总管一职,他带着两个小太监,满面春风的进来,给莲真行了大礼:“宸主子万福,太后和皇上此刻正在崇德宫,现打发奴才过来,邀主子前往一同守岁。”

    地上的古绿铜尊里,插满了山茶和梅花,红白相间,极是娇艳,旁边的一张黄花梨圆桌上,摆着各种精巧蜜饯糖煎,以及细果时鲜,宫中谓之“消夜果儿”。

    宗煦端坐在桌前,神情颇为拘谨,他自登基之后,每日里除了上朝听政,就是在上书房听太傅授课,日子枯燥乏味,他虽比普通人家的子弟老成稳重些,毕竟只是一介孩童,过年时能得几日闲暇,心中自是兴奋,只是碍于有冰轮在,不敢过分表露,一见莲真进来,眼里即露出喜色,站起来叫道:“母妃!”才一出口,想起自己是帝王之尊,这么做不仅不合规矩,且有失仪态,眼睛不由自主的偷望冰轮,见她并无异色,方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莲真上前见了礼,冰轮道:“坐吧,今儿是普天同庆、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,听皇上说,你平日照顾他甚是细心,所有特地召你过来作陪。”

    莲真道:“谢太后恩典。”于是解下外面的披风递给身旁的宫女,挨着皇帝,在下首坐了。

    后宫诸人,宗煦平日见得最多的,便是莲真与苏蕴,莲真美丽温柔,对他呵护备至,与冰轮之冷漠严苛实是鲜明对比,初次见面时,他便觉亲近,后来更是起了一种依恋孺慕之情,此时挨着她坐,喜形于色:“母妃,今儿的牛奶杏仁酪做得很好,加了些鲜果的甜香,你也尝尝。”

    莲真拿起羹匙尝了尝,微微一笑:“果然很好。”望了望冰轮,见她精神尚好,自是欣慰,又道:“虽然守岁是旧俗,但太后和皇上明儿一早就要驾临垂拱殿,接受百官朝贺,若是熬久了,未免缺少精神,等下还是得歇息片刻才是。”

    冰轮笑道:“也只是应个景儿罢了,难道真的达旦不眠么?我倒还受得住,皇上还小,自是不能让他熬着。”

    莲真的加入,使宗煦放松不少,言谈之间活泼起来,乍着胆子道:“母后,明儿晚上我们去朝阳门看烟花,能不能也把母妃带去?”

    冰轮不置可否:“明儿再说。”

    莲真误以为冰轮为难,柔声道:“你们去朝阳门观灯看焰火,与民同乐,那是极好的事情,我久居深宫,可不惯那样的闹热。”低头拿了一个蜜橙在手,宗煦忙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银小刀递过去,莲真接过,一边去皮,一边笑道:“想当日在家,每年这个时候,父母兄弟姐妹等便围坐在熏笼旁,一起吃茶果,棋弈作耍,何等温馨喜乐,今夜有幸跟太后和皇上一同守岁,又像是回到了过去的时光。”

    宗煦眨了眨眼睛,好奇的道:“王太傅曾在江南一带为官,他常说金陵人文风流,风景如画,乃是天下第一繁华富庶之地,朕闻之不胜向往,母妃,你多跟朕说说你们那的事儿罢,你家里过年,比宫中还热闹好玩么?”

    莲真将红馥馥的橙肉分与他们母子,抿唇笑道:“好,既然皇上想知道,我便与皇上说说我们那里过年的情形罢。”

    宗煦躺在奶娘的臂弯里,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,呼吸均匀而平静,看起来睡得沉了。奶娘抱着他走到床前,小心翼翼的放下,替他脱去鞋袜,然后拿过明黄色织锦龙纹被子,轻轻盖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莲真站在床前,弯下腰,注视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,兀自依依不舍,高贤轻声吩咐奶娘:“你们在外间好生伺候着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高贤又走到莲真身边,小声催促道:“宸主子,时候不早了,太后还在东暖阁等着呢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回到暖阁里,冰轮仍坐在那张楠木椅中,面露沉思之状,可是那圆桌上,却又新换了一桌酒果点心了,高贤早已挥退伺候的宫女太监,这时自己也便默默的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冰轮缓缓抬起头:“过来。”

    莲真依言上前,冰轮拉了她手,只微微用力,她发出一声轻呼,便跌落在她身上,冰轮右手从她光滑的背脊一路滑落,然后抱住了她,声音里有一丝不满:“怎么去这么久?”

    “守了皇上一会儿。”莲真抚着她的衣领,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幸福笑意:“冰轮,有时候我觉得。。。”

    “觉得什么?”

    “觉得皇上就好像我们两人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冰轮笑容一凝,慢慢的靠回椅背上:“他可不是我两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他虽不是你亲生的,但与亲生也并差别啊。”莲真一怔:“冰轮,你。。。。。。莫非你不这么认为么?”

    “你不能拿他当一个普通的孩童看,他首先是皇帝,然后才是我的养子。”冰轮神色恢复常态,柔声道:“莲真,若你在后宫觉得寂寞,你可以在那些王公之家里挑选一两个可爱的孩子,养在宫中聊以解闷,这对他们的家人来说,是莫大的恩典荣耀,我也可以晋封她们为公主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收养谁。”莲真轻轻倚在她身上,吻了吻她的脖子:“我只是喜欢皇上,他聪明又孝顺,而且,他身世已经够可怜的了。”

    冰轮在心底叹了一口气,想了想,接着道:“说到孩子,兰陵公主已近及笄之年,虽然皇后生前多行不义,德行有亏,但宗熹毕竟是无辜的,我们也该替她指定一门婚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这阵子也在想着这个呢,已经替她留心着了。”莲真高兴的坐正身子,掰着手指道:“我觉得,驸马不一定要出身侯门高第,只要年岁相当,人品俊雅就行了,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“那也不能出身寒门,不然人家要觉得我亏待非己所出的公主了。”冰轮笑了笑,然后道:“好了,这些以后再说吧,好不容易借着守岁的借口,可以把你召来,咱们可别辜负了这大好光阴。”说着凑近她,在她耳畔悄声道:“今晚你可以在这里呆上一整夜呢。”

    虽是深夜,整个京城仍是灯火通明,人们通宵达旦送旧迎新,鞭炮声、丝竹声刻未间断,隐隐传入宫禁。崇德宫的东暖阁里点着数只盘龙巨烛,映得满室红光,桌畔的两人相拥相偎,耳鬓厮磨,似乎有说不完的情话。

    良久,莲真忽然想起一事,双手撑着她的双肩坐起来:“哎呀,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,我几乎都不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冰轮见她笑语间眼波流转,艳光照人,心中微微一荡,便要再度亲上去,莲真笑道:“冰轮,别闹!”一边闪躲,一边珍而重之从袖中取出一个明黄缎彩绣龙纹荷包,羞涩的抿唇一笑,递到她眼前:“这个,送给你。”

    冰轮面容一呆,眼睛怔怔的盯着那荷包,双手慢慢自她腰间放下:“这。。。是你绣的?”

    “对。”莲真并没察觉她的异常,托着她的手,将荷包放入她手心,嫣然笑道:“你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。”

    冰轮扯动了一下嘴角,拈了拈荷包,里面似是珠串之类,取出来一看,却是一串翠玉莲子形佛珠,碧玺佛头、佛塔,又缀有一对坠角,一颗颗珠子打磨得大小一致,晶莹剔透,一望便知稀有珍贵。

    莲真抚了抚她雪白的手腕,笑道:“你平日对珠玉首饰皆不在意,唯独喜戴佛珠,我记得你之前一直戴着一串紫檀佛珠的,后来也没见戴了,恰好年下我拣选贡物,一眼便相中了这个。”说着晃了晃自己的手:“你之前不是送了一对翡翠镯子给我么?刚好跟这串珠子相配呢。”

    冰轮只觉掌上之物似有千斤之重,勉强笑道:“你选中的,自然是好的。”

    莲真笑吟吟的道:“我给你戴上。”

    冰轮的身子一僵,突然迅速抓住她触及自己腰间的手,这一下甚有力道,莲真只觉自己的手背隐隐作痛,不由得怔住:“冰轮,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冰轮知自己失态,连忙松手,轻轻吐了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:“都入夜了,明日再戴罢。”

    莲真想着她刚才的反应,神色仍是诧异,冰轮目光掠过她,将荷包和佛珠放到桌上,又拿了银执壶,给自己倒了一杯屠苏酒,缓缓送到唇边。莲真将之前的事情暂时丢开,娇嗔道:“你又不擅饮酒,晚宴时已经喝了那么多了,现在还喝?”

    冰轮看着她:“谁跟你说我不擅饮酒的?”

    “你以前。。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说以前,以前你们看到的只是假象罢了。”冰轮又倒了一杯,几乎一饮而尽:“我是将门之女,可不是什么闺中弱质。”

    莲真只觉她今晚的言行带着一丝说不上来的古怪,呆呆的看着她,冰轮把玩着手中的金杯,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缕笑意来:“先帝在时,做什么我都很节制的,包括饮酒。其实酒是个好东西,喝上一点,我晚上就能睡得沉一些,就不会经常做噩梦了。”

    莲真道:“你晚上经常做噩梦?”手抚上她的脸颊:“怎么会这样?做什么样的噩梦?”

    冰轮眼神透着一股子凄怆,脸上却仍在笑着:“莲真,我累了,你也不用陪我守岁了,回宫睡去罢。”

    “不!冰轮,你话还没有说完呢。”莲真急了:“还有,你不是我今晚可以呆在这里吗?”

    冰轮并不说话,只站起身来,双掌轻击两下,高贤已掀帘而入,冰轮背负双手,面无表情的道:“遣人送宸主子回宫。”

    “奴才遵旨。”

    高贤看了看旁边的莲真,见她云鬓微乱,花容失色,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,可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天大变故,心下暗暗吃惊,上前两步,躬身道:“宸主子,请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