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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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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正德元年,十二月己巳,天子停朝三日。

    北疆战报抵京,言鞑靼别部额勒亲率三千骑兵,叩开慕田峪,杀边军三百,火烧峪口。其后兵分两路,分袭渤海所及怀柔。

    “怀柔总兵官亲援渤海所,鏖战两日,负创十余处,力竭不退。镇守太监领火铳兵增援,遇鞑靼设伏,十不存一。渤海指挥及兵备副使领兵突围,死于阵。巡抚都御史困于营堡,烟熏中箭而亡。”

    “昌平知州接应败军灾民,不慎为箭矢所伤,折返永安城,毒发气绝。”

    “是役,虏以内贼引路,叩关破隘,占地劫掠,得银布牲畜无算。洗劫十余村,火-焚-黄花镇,杀伤民丁百余。”

    战报之上,字字染血。

    送抵通政使司,通政使以下皆默。

    “营州左屯卫千户才松,百户才杨、才槐率领骑兵两百,步卒五百北上怀柔。仓促应敌,死战螺山,五日不退。”

    “有螺山猎虎山民,忠勇节义,为官兵引路,伏击虏贼。”

    “怀柔卫学训导不惜性命,诈降,引虏至城下。事觉,刺虏首不得,身死报国。”

    “巡抚都御史伤重,遗杀敌之言,绝命阵前。”

    “报送至,镇虏营两千步卒尽出,设防黍谷山,截杀来敌。”

    “虏贼凶恶,涂炭边镇。将士怀必死之心,以身报国,以命御贼,以魂守疆!”

    “臣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,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,国子监司业顾晣臣,奉圣命监军,不负天子,唯以身赴死,报效君上,护卫黎庶,捍卫国土!”

    “报送至,战未绝。”

    “驱逐虏寇,臣死不足惜。伏望陛下江山永固,国朝康泰,万民乐安。”

    最后几行字,力透纸背。

    台阁体方正,亦藏不住煞意锋锐。

    读完战报,通政使亲自抄录封存,递送内阁。

    当日,刘健微恙,谢迁代值文渊阁。得战报,脸色骤变,双手微抖。

    “来人!”

    顾不得体统,谢迁拿起奏疏,便要直往乾清宫。

    刚出值房,正遇李东阳。因步履匆忙,险些迎面撞上。

    “于乔,”李东阳侧身让开半步,面带诧异,“发生何事,为何这般匆忙?”

    如此仓皇不定,急三火四,同往日大相径庭。

    “出事了!”谢迁脸色微白,递出战报。

    出事了?

    李东阳翻开抄录的战报,一目十行,看到最后,眉心已然蹙紧。

    “怀柔?”

    镇虏营刚刚击退千名鞑靼,军-情-骤然告急。

    慕田峪被破,渤海所、怀柔接连被下,如未能将其拦截,密云将再度危急。

    “我要面圣!”

    事到如今,谢迁顾不得那么多。

    三千鞑靼骑兵,以镇虏营现存兵力,根本抵挡不住。永安城只能固守,根本无力支援。顺义空虚,从兴州调兵,也需要时日。

    万一被鞑靼攻破防线,长驱直入,后果不堪设想。

    战报末尾,三人立誓赴死,直让谢迁五内俱焚。

    六个儿子,均材高知深,拔萃出类。谢丕更是金榜登科,状元及第。年不及而立,已为天子信重。纵然没有按照谢迁的期许,以翰林院学士晋身,能够入职兵部,手握实权,比之前朝同期,也是奔逸绝尘,足令父祖老怀大慰。

    北疆战况危急,谢丕御前请命,谢迁既吃惊又骄傲。

    文士如何,书生又如何?

    贼寇当前,同样杀敌报国!

    骄傲归骄傲,不代表不担心,更不代表会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!

    想到这里,谢迁不禁咬牙,对主张罢兵的史雍,更添一封恼怒。

    如不是南京蹦跶得过分,天子为何称病?

    皇帝不升殿,内阁有权处理政事,却无权调兵,遑论遣京卫支援。

    日前,有刑科都给事中严嵩上疏,言鞑靼一日不去,北疆一日不得安宁。乞朝廷再增援军,借大胜之势,一举将鞑靼赶回草原。

    奏疏送进乾清宫不久,天子尚未批复,南京弹劾又至。这一次打击面更广,甚至牵扯到边镇守备,怀疑战功俱是虚报。

    此种情况,哪怕立即升殿,也将面临一场扯皮。

    如果史都宪在顺天,谢阁老自然能-撸-起袖子,抄起笏板,揍他个满脸开花。力有不支,大可拉上李阁老帮忙。

    奈何人在金陵,地北天南,山高水远,就算想揍,也是寻不到正主。

    战报和弹劾奏疏一并摆在面前,朱厚照如何反应,尚且未知。谢迁是当真怒了。

    不论史雍出于何种目的,牵连到谢丕,都会引来谢迁怒火。

    不比刘健善断,不及李东阳善谋,不代表谢阁老是软柿子,谁都能捏。

    捏捏看?

    信不信柿子皮破开,喷出的全是辣椒油!

    “战事十万火急,不容耽搁。”

    看出谢迁焦急,知刻不容缓,李东阳当即道:“我和于乔同往。”

    两位阁老一同请见,把握更大。

    谢迁心怀感激,却没有多言,只颔首。

    以两人交情,无需说得太多。今日情分记下,他日定当回报。

    乾清宫门前,见到联袂而至的两位阁老,丘聚袖着手,摇摇头。不是咱家不禀报,实是时机不凑巧,两位阁老白跑一趟。

    “陛下不在乾清宫。”

    不在?

    “坤宁宫宣太医,陛下方才移驾。”

    谢迁李东阳很是为难。

    情况紧急,不容延误。但坤宁宫是皇后居所,属内宫。两人都是外臣,如何能入?

    “丘公公,可否行个方便,遣人禀报天子,我等实有-军-情-要事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丘聚有些犹豫。见两人焦急不似作伪,左右衡量,终咬牙点头,道,“咱家去试一试。如果不成,还请两位相公见谅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!”

    李东阳和谢迁都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如果丘聚摇头,他们也没办法。

    杨瓒有内府造的腰牌,随时可以觐见。朝中文武却没这份优待,阁老也是一样。

    应下此事,丘聚不唤旁人,亲自带着小黄门,匆匆赶往坤宁宫。

    既然要卖好,不如彻底些。

    就算不能让内阁刮目相看,好歹让对方知道,公公也不全是胡搅蛮缠,也会关心社稷安危,疆域安稳。

    坤宁宫内,李院判为皇后诊过脉,表情稍现缓和。

    中官送上笔墨,李院判摇摇头,并未开出药方。

    “禀陛下,皇后娘娘并无大碍。只需注意膳食,少食-热-燥-油-腻,每餐不可过饱。”

    李院判说得相当委婉。

    夏皇后健康得很,身体倍棒,吃饭倍香。腹中胎儿也很健康,足月临盆,当可大安。唯一的问题,虽然皇后娘娘严格按照医嘱,用膳忌口,但胃口太好,吃得的确有些多。

    以李院判的经验,夏皇后当在明年五、六月间临盆,以寻常孕期,肚子似乎有些大。

    琢磨半晌,脑子里倏然闪过一个念头。

    难不成……双胎?

    自圣祖高皇帝至今,皇家从未有过先例。如能知晓夏家情况,便有七成把握。

    可惜……

    李院判拽掉几根胡子,到底没将话说出口。月份未到,华佗再世也诊不出来。还是小心看着,备好医案应对。以防事到临头,手忙脚乱。

    “仅是这样?”

    坐在榻旁,朱厚照不忌讳旁人,握着夏皇后的手,面带忧心。

    “朕听说有安胎药,皇后不用?”

    “回陛下,皇后娘娘康健,无需用药。”

    是药三分毒,能不吃,还是不吃的好。

    朱厚照点头,表示明白。

    稳妥起见,李院判提笔,对照脉案,仔细填补注意事项。重点叮嘱,膳食定时,糕点适量。皇后年轻,又可能是双胎,必须注意。

    “本宫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夏福坐起身,接过纸,仔细看过,交给贴身宫人。

    “劳烦院判。”

    李院判告退,宫人中官退到殿门旁。

    朱厚照忽然咧嘴,道:“梓童,朕听说,这个月份的孩儿已经会动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听谁说的?”夏皇后双眼圆睁,低下头,白玉似的一双手,轻轻覆上腰间,乌发垂落,面颊-丰-盈,肤-白-娇-嫩,愈发显得吹弹可破。

    “张伴伴说的。”

    “张……”

    夏皇后眼睛瞪得更大,差点没被口水呛到。

    太医也就罢了,中官说这话,能信吗?

    “刘伴伴也这么说。”

    盯着夏皇后的肚子,朱厚照道:“梓童察觉没有?朕想-摸-摸-看。”

    夏皇后无语。

    仔细想想,好似真有轻动。只不过年纪轻,又是初次怀胎,没能马上明白,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
    犹豫两秒,到底牵起朱厚照的手,轻轻覆在身上。

    朱厚照正要说话,忽然感觉到什么,刹那愣住。

    “陛下?”

    “在动!”少年天子兴奋得双颊泛红,“朕的小公主在动!”

    夏福先是脸颊-晕-红,继而现出几许诧异。

    公主?

    “陛下为何说妾怀的是公主?”

    “朕喜欢。”朱厚照小心移开手,将头贴在夏皇后身前,双眼晶亮,“福儿,为朕生个公主,可好?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夏福颔首,笑容绽放,如含苞多时,即将盛放的牡丹。

    “有了公主,福儿再为朕生个皇子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“然后再生一个公主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好。”

    “再是皇子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能像圣祖高皇帝,也要像太宗皇帝一样。”朱厚照掰着指头,笑得十足傻气,“朕要五个公主,都像福儿。珍珠宝石,绫罗绸缎,朕给她们最好的一切。谁敢欺负朕的公主,让朕的儿子揍他!”

    朱厚照说得兴起,夏皇后很是无语。

    实在听不下去,直接手一捞,提着天子的领口,直接按在榻上。

    “陛下,妾有些乏。”

    朱厚照眨眨眼,“朕为福儿捏捏?谷伴伴手艺不错,朕也学了些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……”

    小夫妻正说话,坤宁宫管事太监在门外禀报,乾清宫中官丘聚求见天子。

    “丘伴伴?”

    朱厚照坐起身,整了整衣领,道:“福儿先歇着,朕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妾送陛下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。”

    朱厚照很想大丈夫一回,将皇后按回榻上。

    结果发现,力气不够,按不住。

    摸摸鼻子,免去皇后礼,大步走出殿外。

    “丘伴伴何事?”

    “回陛下,是李阁老和谢阁老……”

    丘聚没有啰嗦,三言两语将事情禀明。

    朱厚照立时变了神情。

    “两位先生真这么说?”

    “回陛下,句句属实。”

    “摆驾,回乾清宫。”迈出两步,朱厚照忽然停住,对坤宁宫管事太监道,“好好伺候皇后。”

    “是!”

    众人恭送,朱厚照不乘车舆,直接步行。

    天子长腿迈开,丘聚等人都是一路小跑。

    李东阳和谢迁候在西暖阁前,见到天子,拱手行礼。

    “免礼。”朱厚照当先走进暖阁,道,“两位先生进内说话。”

    “臣遵旨。”

    正德元年,十二月辛未,内阁觐见天子。

    翌日,天子病愈,升殿早朝。

    “升赏庆云侯世子顾鼎,长安伯顾卿,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,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,国子监司业顾晣臣,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等十六人,录其镇虏营御敌有功。”

    “营州左屯卫指挥使才方,忠烈有功,进阶右军都督府佥事,追赠太子少保。子三人,御敌有功,升一级,赏银五十两,布帛十匹。”

    “营州左屯卫同知孙连,失于戒谕,懈于设备,怀-私-挟-怨,外不能御虏边塞,内不能保聚人畜,逮治锦衣狱。罪证确实,于阙下杖三十,重枷长安左门外。除一幼子,儿孙发北疆戍卫,五代不赦。”

    群臣都没料到,升殿当日,天子不问诸事,先下敕令。

    唯内阁三人表情平静,似早有预料。

    “敕升英国公世子张铭锦衣卫佥事,为副总兵官,率京卫两千驰援镇虏营。命会昌侯孙铭领奋武营,设防牛栏山。”

    “下章程兵、户两部,诸事俱备,不得延误!”

    敕命下得太急,群臣未有准备。有兵部官员想要出列,立即被同僚拉住。

    后者摇头,示意三位阁老。

    前者蹙眉,正自不解,忽见李东阳出列,平举笏板,朗声道:“臣等遵旨,陛下圣明!”

    户部两次-地-震,尚书韩文之下,侍郎仅存一人,办事官员少去大半。不及填补缺额,遇京卫北上,忙得脚不沾地,生生累病。

    此时,韩尚书告病未朝,李东阳挂户部尚书衔,出列领旨,部中上下谁敢反对?

    阁老率先表态,别说户部,兵部也不敢有二言。

    本该商讨几日的敕令,三下五除二,干脆利落,当殿敲定。

    惊讶过甚,群臣尚未回神,刑科、兵科先后有给事中出列,以灾异劾南京六部及都察院官员。

    “孝陵遇雷,水旱地动连月不绝,礼部条奏灾异。”

    “臣等窃观,灾异之相,皆有微意。”

    “北者,夷狄为患,虏贼叩边,百姓涂炭。将兵死战,粮饷难济,边患至今未解。南者,盐法败坏,南京六部留中不报。将老之臣不安其位,索-贿-弄-权,颠倒是非,指贤为佞,引天示警,落雷-焚-木。”

    “今以灾异劾南京吏部尚书林翰,户部右侍郎陈金,太常寺卿吕等,国子监祭酒章懋不职,请俱罢黜。”

    “劾南京工部侍郎叶贽,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史雍不法;南京光禄寺卿胡谅,浙江按察使李善,参政李文安,唐锦舟-侵-克灾银,请移文巡抚官核实其罪,下有司逮问,俱罢官追银,依律惩治!”

    阁老要收拾一个人,无需亲自动手,自有学生部科官甘为马前卒。

    六科弹劾,不过是开胃菜。

    纵能定罪,依律严惩,也不过是罢官去职。

    戴铣递送的奏疏,才真是要命。其中例举南京六部及三法司种种不法,皆查有实据,尤以都察院为最。

    不知晓内情者,都会以为戴给谏刚正不阿,身染诬名,历经起伏,愈发嫉恶如仇。

    唯有戴铣自己清楚,旁人都是幌子,史都宪才是最终目标。

    经历前事,戴给谏轻易轻易不信同僚。从写好奏疏到递送入京,未经南京衙门,只请南京守备太监傅容相助。

    反正要得罪人,不如得罪个遍。将六部三法司一起拉上,人数多了,彼此猜疑牵制,反倒更加安全。

    就算要报复,也要等风头过去。届时,他是否留在南京,早成未知数。

    况且,弹劾范围越大,呈至御前,才会更有说服力。不至被他事压下,留在文渊阁落灰。

    只不过,戴铣万万没有想到,这封奏疏,远比想象中力度更足,掀起的风浪更大。

    阴差阳错,藩王-安-插-在金陵的钉子,都被-连-根-拔-起。

    历史上,戴给谏死在刘瑾之手,廷杖之下。这一回,弹劾奏疏递到京城,刘瑾奉天子之命,亲自安排番役南下,护卫戴铣北上。

    该说是历史惯性,有关联之人总会“走”到一起,还是老天恶作剧,开出这样的玩笑?

    无论哪一个,弹劾递至御前,天子震怒,风浪骤起。

    朔风吹至金陵,今岁冬日,将比往年更冷。

    蓟州

    杨瓒率领五百人,继续在城头堆雪筑墙,令役夫拆毁城内废屋,削减木桩,在城外地堡布防。

    黍谷山战况不停传回,才氏兄弟阵亡其二,赵榆谷大用带伤御敌,顾卿顾鼎分领一队骑兵,在鞑靼-侧-翼-骚-扰,意图拖延时间。

    谢丕顾晣臣几日未眠,领伤兵全力建造投石机,运上城头,预备一场大战。

    李大夫主动找上杨瓒,令徒弟抬出两箱药-粉。

    “入师门时,曾立誓救死扶伤。现如今,贼虏肆虐,害我百姓,老夫几次破誓,死后被祖师斥责,亦无悔无憾。”

    疲累交加,杨瓒双眼布满血丝,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。收下药-粉,拱手向李大夫致谢。

    待师徒几人走下城头,一名力士来报,入城避难的百姓中,发现可疑。

    “里中村民证实,此人来历不明,且非蓟州口音。标下怀疑,其为鞑靼奸细。”

    鞑靼奸细?

    杨瓒用力搓脸,捏了捏额心。

    “鞑靼万户可醒了?”

    力士点头。

    “带他和降兵去认,再来报知本官。”

    “遵命!”

    力士退下,杨瓒猛的咳嗽两声,自城头眺望,见远处掀起一片灰雾,心陡然一沉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锦衣卫缇骑分三路疾驰,顶风冒雪,日夜兼程。最快者,已抵达太原。

    为首一名千户,持圣旨入府。

    待王府设好香案,一众人跪在厅前,方展开黄绢,朗声道:“天子敕,赐晋王食盐岁三十引。”

    赐给盐引?

    晋王愣住。

    本以为是兴师问罪,没想到竟是赏赐。

    可赏赐也该有个说法。

    接过圣旨,确认之后,晋王更是满头雾水。实在不明白,天子的葫芦里,究竟卖的是什么药。